朱新建画金瓶梅 雅杀 一.葡萄架下潘金莲 狗日的猫以叫春成名,所以不吱声的正人君子认为猫性近淫。以此推之,中华第一荡妇潘金莲非狐投胎,即猫转世。都说猫有九十九条命,潘金莲虽谈不上九死一生,却也有快死慢死,欲死不死等出色表现。 何谓快死慢死?《水浒传》中,武大郎死后不久,她就被小叔子剜心斩首,是快死。《金瓶梅》中,潘金莲见机快,未等武松出差回来就躲进西门大官人府中,武松找西门庆寻仇又杀借人被发配充军,借出时间让她出演金瓶风月,是慢死。 何谓欲死不死?话说西门庆新建成一个花园子,六月初一天气酷热,他在花园披襟纳凉。先于翡翠轩与李瓶儿隔山取火互诉衷曲,后又与潘金莲在葡萄架下铺席裸睡操其好事,不想乐极生悲差点惹人命。原来西门庆浓情急火,接连使上两般淫具,酿成安全故事。《金瓶梅》第二十七回《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醉闹葡萄架》写道: (西门庆)向纱褶子顺袋内取出淫器包儿来,先以初使上银托子,次只用硫黄圈 来……因向妇人说道:“我要耍个老和尚撞钟。”忽然仰身望前只一送,那活攮进去了,直抵牝屋之上……妇人触痛,急跨其身。只听磕碴响了一声,把个硫磺圈子折在里面。妇人则目瞑息微有声嘶,舌尖冰冷,四肢收,軃然于衽席之上矣。西门庆慌了,急解其缚,向牝中抠出硫黄圈关勉铃来,拆做两截。于是把妇人扶坐,半日,星眸惊闪,苏省过来。因向西门庆作娇泣声,说道:“我的达达,你今日怎的这般大恶,险不丧了奴之性命……。 色字头上一把刀,写色杀,古今无逾《金瓶梅》。看它满纸姓事,无边快乐,刀光乍起总见血封喉,最终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不过笑笑生笑笑写来,大抵隐锋无血,人忘其险,只是笔头一到武松和潘金莲、西门庆这仨两极三角冤孽,就略不按捺,任其一路奔突,出险濺血。这一番葡萄架下折硫磺,是西门庆差点捣杀潘金莲,而后来西门庆却真地死在潘金莲床上,直接原因是潘金莲贪欢,让先已狂欢一场而后酒醉不举的西门庆超量服用胡僧秘配的三丸春药。 西门庆的生死我们且不管,兰陵笑笑生把全书最险杀一场床戏安排在私家花园葡萄架下,恰好顺来给这“雅杀”开题。 园林可谓中国古典文化的瑰宝。提起古典园林,人们首先想到的总是曲径通幽,林泉胜景,是重檐画栋假山高亭,总之是美景雅事,鲜少有人会把园林与杀联系在一起。然而事实上一道杀气,却始终盘旋在这大雅之物头上。 曲水流觞图取自网络 二.曲水流剑 曲水流觞,原为古代官方一种以宴饮为载体的礼仪,或为士大夫雅集关目,后来并场景化为园林造景中传统的核心景观。历朝历代修筑宫殿苑囿,几乎都少不了弄个曲水流觞,不止一个帝王在这儿搞带政治意思和仪式性质的大规模宴乐,甚至把它当成自己的酒吧。据陆机所云,西晋在洛阳的“天泉池南石沟引御沟水,池西积石为禊堂。”晋怀帝曾会群臣于此并赋诗。晋室南渡定都健邺,又“于钟山立流杯曲水,延百僚,皆其事也。”《晋书·礼志》南朝齐永明九年(年),齐武帝曾在芳林园禊宴群臣,并命各人赋诗,王融所作《三月三日曲水诗序》,名动天下。隋炀帝更专门在东都洛阳建流杯殿,“殿上作漆渠九曲,从陶光园引水入渠,常於此为曲水之饮…。《太平御览》一百七十五即使是入主中原的北方游牧民族,同样热衷于此。如荒淫乱政导致北魏颠覆的灵太后胡氏曾“幸华林园,宴群臣于都亭曲水,令王公以下赋七言诗。”《北史·后妃传》辽兴宗曾“幸后弟萧无曲第,曲水泛觞赋诗。”《辽史·本纪第十八》在后一条材料中,流觞之所已从宫廷移到大臣贵族的私家园林。曲水流觞进入私家宅第园林,《南齐书·礼志》所举马融《梁冀西第赋》内容,则早在汉代就开始了,因为梁冀是东汉权臣。明人计成《造园》更将曲水其视为“掇山”必具之景而专予讨论并提出改造的意见:“曲水古皆凿石漕上,置石龙头濆水者,斯费工类俗。何不以理涧法上理石泉,口如瀑布,亦可流觞,似得天然之趣。” 而我要说的是:曲水流觞,杀气出透。 关于曲水流觞的来源,据说晋武帝曾在搞活动时特意问起,当时出来两种说法。挚虞说此事起源于春季水边洗濯祓除修褉活动。汉章帝时平原人徐肇生了三个女儿,三月三日全都死了,大家认为不吉祥,就一起到水边盥洗,去除不祥,并因水泛觞,浮杯而饮。这个既不吉祥又不英武的答案让晋武帝扫兴,束晳马上补上另一个高大上的来历:“昔周公城洛邑,因流水以泛酒,故逸诗云:‘羽觞随波。’又秦昭王三日置酒河曲,见有金人出捧水心剑曰:‘令君制有西夏。’及秦霸诸侯,乃因此处立为曲水,二汉相缘,皆为盛集。”南朝·吴均《续齐谐记》此晋武帝一听很开心,奖励黄金五十斤。前说固不吉利,无如后说森森杀气透纸直出,但它不仅把周的文治与秦的霸业、洛水与渭曲串在一起,而且让官方仪式的最高主持者——皇帝手握天赐利剑,睥睨天下,自然胜出。不管哪种说法为实,如此雅事纸背后着都写着一个杀字——历史上也的确发生过利用曲水修褉活动杀人的例子,西晋八王之乱时,赵王伦“三日会天泉池,诛张林。”《晋书礼记》即是。 “曲水流觞”著名的另一个原因,缘于王羲之的名篇《兰亭集序》。东晋士大夫暮春三月在会稽近郊兰亭的一次家族雅集,因为一篇短文而不朽。人们当然可以说《兰亭集序》的出名泰半是搭了书法的便车,但文章本身无疑也是上乘之作。作者的情绪好比曲水上不停流动的一杯浊酒,由初始游目骋怀沉浸于“宇宙之大”、“品类之盛”中的“极视听之娱”,旋即流转为对天地无常、生命短暂的嗟悼与哀痛,而以“悲夫!”之叹作结,仿佛一切世间繁华,随着兰亭石上曲槽的流水,不停息地消逝于不可抵达的远方与彻底的空无。如果说徐肇丧女与水心剑是肉体之死、物理之杀,《兰亭集序》呈现的则是另一类型的“杀”:哲学意义上的幻灭。 三.园林杀 西晋八王之乱期间,赵王伦利用三月三日曲水修褉之会诛张林,此事在《晋书·八王传》中另有详细记述,谓“伦请宗室会于华林园,召林、秀及王舆入,因收林,杀之,诛三族。”如此,可知西晋洛阳的天泉池——曲水流觞的“景点”,就在华林园中。 史上多宗血案,与园林有干系,或发于名园,或因园而起。 以华林园为例。北魏继晋之后定都洛阳,后分裂为东西魏,高欢丞相将东魏首都迁至邺城,邺城建筑仿洛阳旧制,华林园也在其列。北齐高洋之后几任皇帝,特别喜欢在皇家园林杀人,或者把政敌杀掉埋于园中,华林园首当其选。如高殷被废时,卫士娥永乐不服,篡位的高演“乃令归彦引侍卫之士向华林园,以京畿军入守门阁,斩娥永乐于园。”《北齐书·帝纪第六》齐后主高纬杀太尉赵郡王高睿:“送华林园,于雀离佛院令刘桃枝拉而杀之”《北齐书·赵郡王高睿传》高纬同母弟高俨杀幸臣和士开后迫宫失败,其党羽库狄伏连、高舍洛、王子宜、刘辟强、都督翟显贵等人被“于后园支解,暴之都街。”《资治通鉴》卷这个后园也可能是华林园。当然,皇家园林不止一处,如武成帝高湛以刀环筑杀太原王高绍德,而后“亲以土埋之游豫园”。《北齐书·文宣四王传》高湛杀曾被立为太子的侄儿高百年,也是“于后园亲看埋之”。《北齐书·孝昭六王传》北齐是历史上有名的乱政暴君叠出之朝,在哪杀、埋到哪,皆可视为极权暴政之下无关紧要的随机选择,正因此,那么多位暴君在无意中表现出喜欢在园林杀人、埋人的共同嗜好,倒不失为一个另类看点。 即使到了盛世大唐,杀与园林也若有若无地发生着诡异的联系。有唐一代,最著名的刑场当数“独柳树下”,《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十三引《唐志》谓长安“子城西南有独柳树,亦为行刑处”。此树长于长安皇城(即子城)西南角丁字路口上,是唐朝于西市、东市等一般的行刑地之外专辟出来的处斩政治要犯的所在,如甘露之变被捕的王涯等一干大臣及吴元济、秦宗权等藩镇大逆都被斩于此。据赵望泰《唐长安城新设刑场——独柳树探析》《文史考辨》,5考证,刑人于独柳树下始于唐肃宗至德二年,《唐书·肃宗纪》:“斩达奚殉等于子城西南隅独柳树。”这个刑场从此被约定俗成的以独柳树命名,则是我更感兴趣的暗点,说独柳树隐隐引接着园林的概念,大概不致太过牵强。再如武则天收拾反骨已露的力量型一号男宠薛怀义,“密选宫人有力者百馀人以防之。壬子,执之于瑶光殿前树下”。《资治通鉴》卷在这种设计和表述中,园林之乐与血光之变同样形成一种隐隐对应。 另一笔园林杀债来自古老的洛阳。唐朝以洛阳为东都,唐朝多位大臣或名士都在洛阳辟有私家别业园林,并留下大量诗文,最著名的当推李德裕的平泉别业。平泉别业一块醒酒石,在李死去多年后,直接引发血案,叫人断头。五代初据有河南的军阀张全义与朱温一样,原为黄巢部将,《旧五代史·张全义传》引《五代史阙文》云:“洛阳监军使尝收得李太尉平泉庄醒酒石,全义求之,监军不与,全义立杀之。”南宋邵溥《平泉草木记跋》说,洛阳园林自唐历五代为天下第一,而为靖康兵火所焚:“祝融回禄尽取以去。”自唐至宋室南渡前五六百年间,洛阳无数繁华,都付炎瘴火劫,于此一笔杀尽,物尤则天妒,洛阳园林,终遭天杀。 野马画画鸣镝(油画) 四.金谷误象 回到园林本身。传统园林的审美中,拗峭奇险、荒寒肃杀都是不可或缺的美学因素。计成《园冶》于此颇有心得和论列,如谓: 夜雨芭蕉,似集鲛人之泣泪;晓风杨柳,若翻蛮女之纤腰。《园说》 恍来林月美人,却卧雪庐高士。《借景》 假如一块中竖,而为主石,两条傍插,而呼劈峰,独立端严,次相辅弼,势如排列,状列趋承。主石虽忌乎居中,宜中者中者可也;劈峰总较于不用,岂用乎断然。排如炉烛花瓶,列似刀枪剑树……小藉金鱼之缸,大类酆都之境。 如理悬岩……能悬数尺,其状可骇,万无一失。《掇山》 家庭侍酒,须开锦幛之藏;客集征诗,量罚金谷之数。《相地》 …… 大家都还记得陆游的名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吧?此联出跳自成名句,背后一个深层原因,就是它在无意中独立传达了园林美学的精髓。柳暗花明可不是空摆摆的,与拗峭奇险、荒寒肃杀的审学设置一样,内里潜藏了意外、否定、破坏、暴力的审美预期和实现冲动,雅终奏杀,雅极而杀,出雅入杀,皆合园林设计之天机。在男权时代,作为园林主人的男姓个人或群体在葡萄架下征服女性,是文杀;屠戮敌人,是武杀。 由此想起李白《秋夜宴桃李园序》:“如诗不成,罚依金谷之数”,想起金谷园。 金谷之饮与兰亭修褉,都算得上广为人知的典故。金谷园为洛阳史上第一名园,原为西晋石崇的别墅。我在这里特意拎出金谷园来,是要说长期保留在我印象中的一个“混沌记忆”:劝酒杀婢者究竟是谁? 《晋书·王敦传》说:“时王恺、石崇以豪侈相尚,恺尝置酒,敦与导俱在坐,有女伎吹笛小失声韵,恺便驱杀之,一坐改容,敦神色自若。他日,又造恺,恺使美人行酒,以客饮不尽,辄杀之。酒至敦、导所,敦故不肯持,美人悲惧失色,而敦傲然不视。”这是“劝酒杀侍女”的正史版,应该说最权威。 不知什么原因,我一直认定就事就发生在金谷园别墅的石崇盛宴上,而相信发生误忆者不止我一人,且也不算过谬。可不,后来读冯梦龙《古今谭概》,有《杀婢妾》一条,白纸黑字说这事是石太尉干的,如果报出数字,一口气杀了三人! 冯氏所记,必有其本。再以理推之,其实这种事王、石都可能干、有条件干,而且很可能正是两位比侈斗狠一个项目,本身就一锅东北乱炖。 王恺是皇帝的舅舅,他既与石崇争富,石有金谷,他不可能没有差可相竞的园林别业,宴客杀婢之所,肯定也在这样的地方。 至于石崇,他的暴富直接来自早年为官时的明火执仗:“在荆州,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赀。”对石崇来说,剥夺奴仆侍姬的生命是非常随意的事,他的一个亲信仆从因为向王恺的人透露他煮豆粥和使快牛的秘密而被杀。他最宠爱的侍妾叫绿珠,赵王伦篡位时,孙秀当权,多次点名索要绿珠,他不肯给。等抓他的武士上门,“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官前。’因自投于楼下而死。崇曰:‘吾不过流徙交、广耳。’及车载诣东市,崇乃叹曰:‘奴辈利吾家财。’”《晋书·石崇传》历来酸文人瞎起哄,把绿珠说成殉情而死,当日情势,石崇岂容绿珠不死?他之前不能割爱,多半是对形势认识不清。及至绿珠跳楼死后,并不见他大恸失声,而是拍拍屁股准备去流放,可知。如果说包括冯梦龙以及在他之前的“石杀版”都是王冠石戴,那么这个根深蒂固的集体误忆之所以发生,直接源于金谷园。无疑,作为读者,不少人会不假思索地认定,因吹笛失调或劝酒不效当场斫杀美人这样的事,必定发生在西晋豪门第一盛宴上。而这第一盛宴,必须且必定舒展于像金谷园这样的空间里。 劝酒杀婢与金谷之会,锁定另一个杀气盘桓之局:宴饮雅集。 让杀得更酷烈风雅些吧! 五.从杜牧到韩熙载:图上的睡榻 宴饮须酒,雅集待诗,标准的雅集是有文化的宴饮。(如此说来,曲水流觞,不管是皇帝做东还是私家开筵,这两件东西都得有,因此可以算做最经典的雅集,只不过曲水流觞背后帝王的剑气与哲者的感喟毕竟抽象间接。)宴饮雅集乃赏心乐事,伤害杀戮则对应着痛苦与毁灭,两者似乎相反相背,实则好比离离原上两树棵,或者我家后园有两棵枣树,树根在地下黑暗处紧紧盘虬。快乐究其实质,是令人舒服的刺激,刺激即欲望的变现。重复的刺激让人厌倦,刺激有自动调整并不断提高阀域与耐受性的特点,和欲壑难填是一个道理。最强的刺激,总来自与本能与征服相关的两个方面:性欲、屠戮。当日西门庆与潘金莲在花园子里葡萄架下,也是先宴饮一番再裸体肉搏,可惜男女主人公都只是土豪侠女,与雅与隔。 古往今来最雅一场文“杀”,当推唐朝大才子杜牧在洛阳兵部尚书李司徒盛筵上的即兴演出。 话说这李司徒罢镇闲居洛阳,声伎豪华为当时第一。他大开筵席,朝客高流皆与斯会,却漏了杜牧,不是漏,是不太敢请。杜牧当时他以御史职衔分司东都,是风纪监察之官,李司徒不怕他不方便。但杜牧不同于一般的纪检组长,乃是大唐天下第一倜傥风流客,“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梦醒之人,他反过来叫人带话要出席,主人只好补请。杜牧已在家中对花独酌,喝个半醉,接到邀请,中途入席,“会中已饮酒,女奴百余人,皆绝艺殊色。杜独坐南向,瞪目注视,引满三巵,问李云:‘闻有紫云者,孰是?’李指示之。杜凝睇良久,曰:‘名不虚传,宜以见惠。’李俯而笑,诸妓亦皆回首破颜。”孟棨《本事诗》吓倒美人的杜牧又自饮三大爵,朗吟而起: 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 历来唯知怜香惜玉的浅读之人,大脑皮层中定格的只有被吓得一愣一愣的“两排红粉”,其实之前已伏两“杀”,谁唤不唤?嘲杀主人拘于常度;南面独坐,势杀满坐朝客高流;开口索妓,惊世骇俗,男女通杀;及至吟诗自嘲,则连自己一并“狂嘲杀却”! 当日李司徒虽然声妓洛下第一,若无杜牧此一杀,他再办十次紫云宴也成不了名牌。说起中国古代私家的宴饮雅集,任谁也绕不过去的,至少有两大品牌,除了宴客金谷,就是五代南唐韩熙载的夜宴。 讨论雅杀,还真是绕不过老韩。 韩熙载既是大宦豪客,又算成色较足的文人雅士,又与一帮姬妾关系很好。他当日处境复杂,李后主既想重用,又心存疑猜,史家基本同意他的纵情声色,带有自污避嫌的动机,再说李后主也不算残暴之君,南朝的绮靡风流也有别于北方的刚戾斗狠,“盘上玉手”之类血腥的“武杀”,不可能在老韩府上发生。不过,葡萄架下的场景与杜牧式的“惊”——性事的隐喻与刺激,终究还是在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中频露马脚。 《韩熙载夜宴图》以连环长卷的方式,分五段描摹韩熙载在家开宴行乐的场景。细读之下,我发现“凌乱的卧榻”这一特殊物象在画中反复出现。 第一段“悉听琵琶”,韩熙载与穿红衣的新科状元郎粲对坐在罗汉床上,后面即紧挨着一张绿帐双分的卧榻,榻上在凌乱隆起的红绫锦被,横露琵琶半把,一看就是歌妓的卧榻,或者某位歌妓曾在榻上风雅过、云雨歇,不知此时是否还玉体酥猩绻缩在被中否? 同样的卧榻香被,在第二段“击鼓观舞”与第三段“更衣暂歇”的过渡地带再次出现,不过这回换成红帐蓝锦,少了琵琶,多出黄枕,绣被是依然凌乱隆起,暧昧可疑。 第四段“清吹合奏”,虽不见乱榻,但韩熙载已换过衣服,穿上寝衣,坦胸露腹,美姬围拥,色情意味非常显豁。到“曲终人散”一段,姬妾们正分两摊子与客人牵手搭肩依依话别,恋恋难舍状于言表,韩熙载反像一个多余的大号电灯泡,傻站在那儿挥手告别西天云彩,这让人想到古代官僚文士间经常在浅斟低唱之后让婢妾美妓为客人侍寝的传统。事实上韩熙载正是这方面的代表,“而熙载后房妓妾数十人,多出外舍私侍宾客。”搞得李后主都不好意思。《新五代史·南唐世家》要知道,《夜宴图》这种如连环画卷依次呈现的手法,所表现的画面并非共时性,而包含着时空变换、情节发展诸种可能和丰富信息,画面出现和器物供设,也具有很强的舞台假定性。綉帐罗衾以凌乱的方式不断出现,宛如镶嵌了一部《花间词》,肯定是作者有意的安排与暗示、挑逗。 再补充一点,韩熙载骨子里其实视女人如弊履,这一点与近千前年他的前辈王敦绝似。王敦曾经沉迷女色,把人搞得形销骨立,别人一劝,他马上把十几个姬妾全部谴出。韩熙载一味乱搞,连李煜也看不下去,将他“左授熙载右庶子,分司南都。熙载尽斥诸妓,单车上道”。像吧?!若把王、韩两人对调一下,估计都能立地成魔成佛,分头入戏出彩。 《韩熙载夜宴图》局部悉听琵琶 击鼓观舞 清吹合奏 六.盘上风景与原州耳朵 武杀——酒宴上的直接屠戮,可就“雅”到你呕吐血晕,一点不好玩。 最金谷,当属曹操“一瓜杀三妾”。 话说曹操盛夏在水阁宴请诸官,唤侍妾用玉盘进瓜,因姿势和应答不对,连杀三妾。此事见诸野史(冯梦友《石今谭概》引《花木考》),虽不足征信,但符合曹操性格。而且曹操通过杀妾教育百官,比石、王辈的纯粹夸富斗狠高明许多。 最惨酷,当推董卓之杀北地降人,而且教育百官的效果更多突出。 《后汉书·董卓传》说,有一次董卓要出城去郿坞别墅度假,百官在长安城横门外祖道送别,“卓施帐幔饮设,诱降北地反者数百人,于坐中杀之。先断其舌,次斩手足,次凿其眼目,以镬煮之。未及得死,偃转杯案间。会者战慄,亡失匕箸,而卓饮食自若。”作为雅杀的主持人,董卓的表现很优雅,很享受,而当日曹操正是百官之一,日后,他将成为最出色的学生。 最装置,当推盘上双手。 陈元光(—年)为唐朝河东道人,少年即随父陈政戍闽,后为漳州首任刺史,并在中原移民的历史表述与民间信仰中被奉为开漳圣王。但更接近真相的另一面,却保留在笔记小说中。唐代张鷟(其生活年代与陈元光相近,且到过岭南)《朝野佥载》有一则记述,说陈元光曾设酒待客,席间发怒,让人将负责行酒的“袍绔”(大约指部下,很可能是漳闽一带的本土蛮僚)拉出去杀了,“须臾烂煮以食客。后呈其二手,客惧,攫喉而吐。” 若嫌“袍绔”手糙不够美,酒客不淡定,换个局,杀美人。 燕太子丹倾国力以待荆轲,为固其勇杀之性,换其必死之报,奉之为上卿,日日上门侍候,有求必应。有次置酒华阳台,荆轲才夸了一句鼓琴美人的手好漂亮,转身这个美人双手就被砍下来洗干净,摆在玉盘中端上来。太子丹虽丧心败国,但后世学生不绝。北齐在个卢宗道,世为北地冠族、大官僚,“尝于晋阳置酒,宾游满坐。中书舍人马士达目其弹箜篌女妓云:‘手甚纤素。’宗道即以此婢遗士达,士达固辞,宗道便命家人将解其腕,士达不得已而受之。”大家别以为卢兄只是说着玩,后来他将出任营州刺史,大集乡人,杀牛聚会。有一旧门生酒醉,言辞之间,微有疏失,就被他当场扔到河中淹死。《北齐书·卢文伟传》 最手工,当推王彦昇嚼耳。 开宝二年(年),北宋立国第十个年头,王彦昇出任原州防御使。原州辖今甘东宁南交界处,州治临泾(今甘肃镇原),属于边城。王彦昇镇守期间,倒也太平无事。你道老王威名从何而来?活嚼人耳当场下酒!他“在原州凡五年,戎人有犯汉法者,彦昇不加刑,召僚属饮宴,引所犯戎人於前,手捽其耳嚼之,下以巵酒。戎人流血被体,股慄不敢动。前后啗其耳者数百,戎人畏惧,不敢犯塞。至天圣(宋仁宗年号,-年)中,西戎犹有无耳者,盖彦昇所啗也。”《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0王行伍出身,善击剑,以力大与残忍闻名,所以能一把将人的耳根撕断。当日他的僚属参加这种嚼耳酒会估计不下几十次,想必有人分享过。当然,北齐文宣皇帝高洋“雅杀”薛贵嬪,在酒席上当场支解美人尸体,将大腿连屁股骨头做成瑟琶,还居然可以自弹自唱,完了还嚎哭着高唱“佳人难再得”,这件手工活也该得金牌。 高洋是皇帝,杀人如儿戏,他末年基本以饮酒杀人为乐,特别喜欢亲自动手屠割。事实上,饮酒杀人乃至乱性一体化,几乎是历代暴君凶主共同的至爱与日课,尤以玩性未发的儿皇帝们为甚,如南朝刘宋前、后两废帝。这方面的例子,《廿四史》中随便找。别说正牌皇帝,草头皇帝的冒牌太子玩起来更顽,安史之乱中,史思明的儿子史朝兴就很典型。《胡三省注资治通鉴》卷引《蓟门纪乱》的记述,谓其“每与其党饮宴,酒酣,爇燎其鬚髮,或以铜弹丸击之,以颐顙为的。血流至地,无楚痛之色,则赏卮酒;少似嚬蹙,乃鞭之,从脛至踵,或至数千,困绝将殒,方舍之。”所掠良家妇女稍不称意即杀,甚至有直接扔进沸汤,须臾骨肉糜烂。旁人毛竖股慄,他却笑着走到临大锅边欣赏,还用随身带的击毬杖搅拌起肉汤,好像锅中煮的是猪狗。 现在时兴申遗。吾国祖宗行之有素的雅杀,若申报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完全够格,也好操作。怎么弄?用“刽子手”立项。刽即脍,明摆着原来是做菜的刀法,从宴饮美食中来。申报的材料也经典而现成,明人早已写好文案。谢肇淛《五杂组》卷十一详说刽子手由来如下: 脍不厌细,孔子已尚之矣。脍即今鱼肉生也,聂而切之,沃以姜椒诸剂。闽、广人最善为之。昔人所云:“金虀玉脍,缕细花铺。”不足奇也。据史册所载,昔人嗜脍者最多,如吴昭德、南孝廉皆以喜斫脍名。余媚娘造五色脍,妙绝一时。唐俭、赵元楷,至于衣冠亲为太子斫脍。今自闽、广之外,不但斫者无人,即啖者亦无人矣。《说文》:“脍,细切肉也。”今人以杀人者为刽子手,刽亦断切之义,与脍同也。 末了顺便提一提杀雅。你有才,你风雅?杀。隋炀帝杀薛道衡,完了说,看你还写不写得出“空梁落燕泥”,即是。北齐王昕本以疏诞见忌,又私下把高洋比方为殷纣,高洋早就想杀他,“后与朝臣酣饮,昕称病不至。帝遣骑执之,见方摇膝吟咏,遂斩于御前,投尸漳水。”《北齐书·王昕传》亦然。 《金瓶梅》插图张文江